語文教師的立命之本——我的文字記憶(19)
方斐卿
?。ㄅf文重發,原題《語文教師的悲哀》)
一位同事喜歡在博客上寫隨筆,雖說隨筆,但文字精到,工于修辭。他的博客獲獎了,頒獎辭中有一句評價:文章的語言無可挑剔。同事常以此為榮,我也深為欽佩。老實說,現在的語文教師能寫文章,善寫文章的不多,精于文字修辭的則更少。
語文是一把劍,要磨淬才能保其利,要精鑄才能銳其鋒。一篇文采斐然的散文,足可留芳千古;一篇絕佳的政論文,是可抵擋千軍萬馬。修辭學精,則為人自信,腹有詩書氣自華,其實就是這個意思。
當今社會不重文學和思想訓練,只強調英語學習和人際交往的“日常會話”,要不背幾句《論語》、唐詩妝點門面,文學和修辭備受冷落。作為語文教師最慘的酷刑,莫如批改學生的八股作文和聆聽領導人的“報告”。
語文教師應該知道王安石就是一位修辭大師,把一個“綠”字用得出神入化?!耙凰o田將綠繞”中的“綠”是名詞;“春風又綠江南岸”的“綠”成了動詞。王安石是一位創意家,生平最厭惡“章句聲病,茍尚文辭”,身為政治保守派的敵人,王安石又怎會不是天生的語文革命家呢?
對語言詞匯的嚴謹要求,有如莫扎特對待音樂,要把每一個音符都放在最適當的位置,多一嫌其濫,缺一則敗其不足。陶淵明的名句:“采菊東籬下,悠然見南山?!庇腥送臑椤巴仙健?,受到蘇東坡抨擊:“‘采菊東籬下,悠然見南山?!瘎t既采菊又望山,意盡于此,無余蘊矣,非淵明意也?!币馑季褪牵禾諟Y明只一心一意在采菊,采菊是日常工作,忽然在無意之間,見到了南山,這就是歸隱田園的大快樂所在,“寵辱不驚,看庭前花開花落;去留無意,望天上云展云舒?!钡兰业纳钫軐W是“去留無意”,“望”是有意的,“見”是無心的,老莊的理想正是心融意化的澄澈清明,因此“悠然”必須“見”南山,而“望”是有目的,則又如何“悠然”得起來?
這就是修辭的神髓:思考、思考、再思考;認真、認真、再認真。修辭學是自己跟自己下棋,是文字創作者在雕刻大衛像,是作家在鑄煉干將莫邪的雌雄劍,是莫扎特在沉思作曲。修辭學的訓練,會令人思想嚴謹,邏輯清晰,更重要的是令人遠離懶惰和“差不多先生”的劣根性,像廣東人精研茶道、蘇州人經營園林,向完美的境界進發。
臺灣人在修辭方面比我們有水平,有兩處給我留下深刻印象,一處是在各公共場所的顯眼地方貼著“照顧兒童和長者”的提示語,另一處是經常聽到“活得更精彩”的祝愿?!伴L者”相比我們常用的“老者”或“老人”更容易接受,表達更得體、也更有人性?!盎畹酶省?,比起“作出更大的貢獻”、“明天更美好”,就令人耳目一新。人的尊嚴、自由的意志、獨立的見解,這些都是“活得精彩”的人文條件,一頭喂得飽飽而在打嗝的豬,雖然是“活著”,卻無精彩可言。我們對生命的要求,一向只是“活著”,而不是“精彩地活著”,前者是茍延殘喘,后者是神采飛揚。
修辭,簡言之就是追求語言文字的效果,應該是語文教師的立命之本,當你整天聽到陳詞濫調,隨處看到八股文章,這是修辭學的最大敵人。對天天使用語文,以語文為“生財之道”的語文教師來說,遠離面目可憎的劣質作品,讀王安石的詩是一個開始,把玩修辭學,更應該成為畢生的志趣。